2014年1月20日星期一

有時真的會忘記自己原來曾經寫過某些文章,例如這一篇《村上逸事》,原來是2010年9月寫的……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村上春樹的過去絕不波瀾壯闊,而是平淡的,一如他筆下的那些人物。但平淡,不等於乏味。

就像搭乘一部巨大的電梯下降一層樓

《1Q84》Book 3中譯版推出前的一個吹著微風的午後,在屋企樓下街市的生果檔,坐了一個T恤+短褲打扮的少年。他低頭看著書,稚氣的臉上架著一副黑色粗框眼鏡。
我望望他手上的書,是《1Q84》的Book 2。跟據書頁粗略估計,應該是看到女主角青豆刺殺神秘教團首領那一段。
少年專注地看著《1Q84》,專注的程度大概是:站在他面前好一段時間的我就算偷走一個碌柚,也可以當冇件事。
村上春樹憑《聽風的歌》奪得群像新人賞,已經是1979年的事;而那個專注地看著《1Q84》的賣生果少年,我可以肯定是屬於90後的族群(因為過去好幾次遇見他都是穿著中學校服),《挪威的森林》在日本狂銷的1987年,少年還未趕得及來到這個世界。
「我開始寫小說已經是超過三十年以前的了, 當時會拿起我的書來讀的,大多是從二十幾歲到三十幾歲的年輕世代。那麼現在,若要問是甚麼樣的人在讀我的小說呢,還是同樣年代的年輕世代……這個事實讓我覺得有一點不可思議,換句話說,我的小說讀者核心層大約往下移動了整整一個世代。就像搭乘一部巨大的電梯下降一層樓一般。」(節錄自〈給台灣讀者的一封信〉,見時報版《聽風的歌》)

瑞蒙.卡佛
作為被喻為最有機會獲頒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作家,村上春樹一點也不像他的前輩們。
他沒有三島由紀夫的激進右翼思想,《挪威的森林》裡的主角渡邊,在全共鬥時代一直只是個旁觀者;他不像川端康成般迷戀日本的古都和伊豆的舞孃,《發條鳥年代記》裡的「我」,在故事一開始便是聽著古典音樂煮意大利粉——在他的小說裡,的確不曾看過他有對日本傳統文化作出或淺或深的描寫,裡頭經常出現、算得上最日本的事物,就是東京。
生於關西,作為一個中學語文教師的兒子,村上春樹自小就被父親培養,學習欣賞日本文學,但他從不感興趣,更說在成長歷程裡不曾被日本文學感動過。
他真正愛讀的是歐美小說,愛讀的程度是會找原文的來看(他專買二手的來看),看到喜歡的,甚至會試著翻譯過來。寫《大亨小傳》的費滋傑羅(F. Scott Fitzgerald)、美國當代偵探小說作家瑞蒙.錢德勒(Raymond Chandler),以及美國作家瑞蒙.卡佛(Raymond Carver)等,都是村上春樹心儀的。瑞蒙.卡佛小說裡那種經由失意而對生命所產生的虛無觀(題外話,瑞蒙.卡佛生前是個極潦倒的作家),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組成了村上小說裡的世界觀——又或,這兩個不同年代不同國界的作家,同樣看到人類在20世紀打後所面對的窘迫。
數年前推出中譯版的《關於跑步,我說的其實是……》,書名便是向瑞蒙.卡佛的作品《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》(當我們討論愛情我們討論的是甚麼)借用的。

翻譯和除雪工作
愛看書(嚴格來講是小說),不代表村上便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。對於被迫要去看的課本,根本提不起勁;即使成為職業作家後從不間斷翻譯歐美小說,村上在求學時期的英文成績只屬普通。在《終於悲哀的外國語》中輯錄的散文〈官僚制度的風景〉他便這樣寫道:「如果當時的英語老師知道我現在正在做大量的翻譯工作的話,可能會無法理解吧。」
村上翻譯的,一概是他本身喜歡的小說,當中便包括瑞蒙.卡佛的作品。
在《1973年的彈珠玩具》裡、那位經常捧著康德《純粹理性批判》在讀的主角「我」,也是從事翻譯,翻譯的東西離不開一些商品說明書和簡介。
到了《舞、舞、舞》,「我」還在從事文字工作,而且從不挑剔工作內容:小吃店介紹、女歌星訪問、電子錶的優點等等一概無任歡迎。「我」把自己的工作形容為:除雪工作。「道路上積了雪,我把雪很有效率地退到道旁。」

早稻田、高橋陽子、小林綠
高中畢業後的村上,報考法律系但落榜,當了一年重考生(他說實際上是浪費了一年時間),期間卻認清自己根本就完全不想唸甚麼法律,於是改為報考早稻田大學文學部的戲劇系。
村上的大學年代,剛好跟日本學生運動最激烈的全共鬥時代重疊,所以他平日也不大去上課;剛入讀大學時曾經住在一間叫「和敬塾」的學生宿舍,但半年後便搬出,一個人住進租來的公寓。獨來獨往的他,在右翼思想最激進的時候,只管聽爵士樂,在酒吧流連,也試過以近乎流浪的方式展開旅行……大學時代的生活瑣事,後來被他一一寫進《挪威的森林》裡。
《挪威的森林》裡出現了兩名女主角:直子和小林綠。小林綠的「原形」便是村上現實裡的妻子高橋陽子——村上跟陽子相識在早稻田的校園裡,時間是1968年。三年後,還沒畢業的二人決定結婚,村上搬進陽子的家裡。不大關心學業的村上,在1975年終於成功拿到大學學位。距離他突然興起寫小說的念頭,還有三年。

《聽風的歌》
經營爵士酒吧期間的某一天,村上到神宮球場看日本職棒中央聯盟的開幕比賽。
「那是很舒服的一天,躺著喝啤酒時,不知道怎麼忽然湧起一股想要寫的情緒來。於是就去買鋼筆和稿紙回去寫。那是我二十九歲的時候。」
村上每天便在酒吧打烊後持續地寫小說。碰巧那陣子酒吧變得冷清。最初,村上以很正規的寫真文體去寫,寫完後,不知道原因,但總覺得哪裡出了問題,於是推倒重來由頭再寫,把原來的結構打散,由4月寫到夏天,寫成了《聽風的歌》。之後的故事發展是:村上把小說拿去參加群像新人賞,得獎,立即動工去寫算得上是《聽風的歌》延續的《1973年的彈珠玩具》,同時決定把爵士酒吧賣掉,正式開展職業作家生涯。
有關主宰了村上下半生的那舒服的一天,可以找《聽風的歌》來看,裡頭有篇附錄,詳細交代了村上由酒吧老闆變成職業作家的前因後果和過程。

彼得貓的故事
 散文集《尋找漩渦貓的方法》裡的一篇〈彼得貓的故事、地震記、時光不斷流逝〉,記述了村上在大學時代收養一隻流浪貓的故事,那是一隻有虎斑的公貓。
搬離了「和敬塾」的村上住在東京三鷹,公寓附近有個樹林,他在那兒遇上了一隻貓。貓自小住在樹林,日常都是自己去覓食,不用村上費神為牠準備食物(事實上他當時絕對稱得上是貧苦學生,但他說這也是自作自受的)。
後來,村上結婚,搬到太太老家居住。岳父經營的是棉被生意,為免貓毛沾到棉被,村上最初沒打算把貓一併帶過去,但最後還是讓貓跟著他寄居在太太的家。但貓可能習慣了郊區生活,搬到都市後一直都不能適應,精神狀況更有點異常,加上過去一直都是靠自己覓食,於是村上經常接到鄰居投訴,說他的貓偷魚吃……村上惟有把貓送給朋友,但後來,貓走失了。
貓的名字是彼德貓。村上跟妻子後來用儲蓄加上貸款開的爵士酒吧,便是叫"Peter Cat"。
只要你有養貓、或養過貓,看〈彼得貓的故事、地震記、時光不斷流逝〉時,或多或少總會有點——怎麼形容好呢,就稱為傷感吧。
貓不時出現在村上的小說裡。在《發條鳥年代記》,便有一段關於在家附近找失貓的情節。
說到貓,日本作家村上龍也曾把貓交託給村上照顧。二人同樣在70年代出道(村上龍出道時間較早),曾經出版過對談集《Walk Don't Run》,但論作品的影響力,村上春樹毋疑比村上龍大得多。

Norwegian Wood...
大部分港人認識村上,大抵都是因為《挪威的森林》。
在上世紀80年代把村上推上高峰是《挪威的森林》,我們都知道書名是借用自The Beatles的歌《Norwegian Wood (This Bird Has Flown)》,但歌詞裡所指的"Norwegian Wood",實際上是指挪威的木(製家具),但作為小說名字的「ノルウェイの森」(森、もり),則是把Wood的意思改為森林。
《挪威的森林》的原形來自村上早年的一個短篇小說《螢》。完成了獲得谷崎潤一郎賞的《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》後,村上跟妻子旅居歐洲三年,《挪威的森林》便是在那三年間完成的。村上好像說過,他在寫《挪威的森林》時反覆在聽的應該是The Beatles的另一首歌,由John Lennon寫的《Strawberry FieldForever》。
村上筆下的角色,不乏The Beatles的fans。《1973年的彈珠玩具》裡,在「我」的翻譯事務所工作的女子便是每一天都哼著《Penny Lane》。
由越南導演陳英雄執導、松山研一主演的改編電影版(配樂由Radiohead的Jonny Greenwood負責。《海邊的卡夫卡》裡那位少年主角,出走時帶的其中一隻CD巧合地正是Radiohead的《Kid A》),剛在威尼斯電影節首映,反應欠佳。
過去,村上絕少把小說版權售予片商,但他的出道作《聽風的歌》其實早在1981年便曾被拍成電影,導演是他的大學同學大森一樹。《聽風的歌》的電影版效果欠佳(其實只要你看過小說,也會相信這是最不可能被拍成電影的村上小說),據說這令村上從此對把他小說改編成電影的提案,抱持審慎態度。
很多年前,《聽風的歌》電影版曾經在香港的有線播映。幾年前,日本方面終於推出了DVD。

跑!跑!跑!
聽音樂(古典音樂、爵士樂、搖滾)以外,跑步是村上另一嗜好——說是嗜好,不如說是幫助他專心寫作的一個方法吧。
「寫長篇小說的作業,我認為根本就是肉體勞動。寫文章本身或許屬於頭腦的勞動。但是要寫完一本完整的書,不如說更接近肉體勞動。」〈我寫小說的方法,很多是從每天早晨在路上跑步中學來的〉村上認為,作為一個小說家、或寫故事的人,最需要的是專注力,有了專注力,還需要持續力。而跑步,或跑馬拉松,對村上來說除了是一種運動,更是一個培養專注力和持續力的方法。簡單來說,村上是個生活很有規律的人。

61
村上不是那些生於鐵幕國家的作家,受過甚麼慘烈的政治迫害;他也不是那種私生活繽紛的作家,一直以來都是跟妻子生活。他不太喜歡接受訪問,不太愛被拍照,沒有甚麼花邊新聞被報道,而作為一個已經61歲的人(在香港已經是老人家了),每天一定做的,大抵就是寫東西、跟貓玩和跑步。
那麼,為何那個生果檔的少年會那麼專心地在看《1Q84》?比他老上四十多年的村上春樹有甚麼吸引著他?
曾幾何時,村上作品裡散發的現代都市味,令那班中產人士很受落,在人前捧著一本村上的小說,就是一種生活態度的具象展現。只是身邊很多中產跟我提起村上的書,還是停留在《挪威的森林》和《國境之南.太陽之西》。
因為報道文學作品《地下鐵事件》,我們知道村上其實是關心日本現狀的;因為《日出國的工場》和一大堆散文集,我們知道村上不是一個純粹為中產兜售感性和生活品味的作家,反而有著一顆幽默的赤子之心;因為《1Q84》,我們更知道現在的村上,已經不再是被稱為「80年代文學旗手」的那個村上春樹,在虛無的表皮下,覆蓋著一層層歷史的深度。
他的小說不是要年輕人去膜拜的經典,而是拋開年齡,跟你共同在虛無的困局下去找那一點點意義和趣味。

(2010年9月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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